王粲〈七哀〉三首其二:

 

荊蠻非我鄉,何為久滯淫?方舟溯大江,日暮愁我心。山崗有餘映,巖阿增重陰。狐狸馳赴穴,飛鳥翔故林。流波激清響,猴猿臨岸吟。迅風拂裳袂,白露霑衣衿。獨夜不能寐,攝衣起撫琴。絲桐感人情,為我發悲音。羈旅無終極,憂思壯難任。

  

此詩起首,「荊蠻」二句點出時空背景,詩人在「非我鄉」的空間,已「滯淫」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方舟」二句,「大江」既指出空間,然而更具有強烈的時間意涵:「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生命亦如一葉扁舟航行於時間之流中,「日暮」顯示時間的推移,在這不可逆的過程裡,詩中出現第一個情緒詞「愁」,正因歲月如流、白日將暮,乃使我心生憂愁。「山岡」以下六句,從「我」移開,描繪日落時分的外在物象,然而作為一首抒情詩,一切「景語」,皆可以「情語」視之。「餘映」、「重陰」寫光影,高處山岡仍見餘輝,山崖凹曲處則漆黑一片,詩人此刻心情當如後者之曲折陰暗,而非前者尚有光明;狐狸赴穴,飛鳥返林,是「日入群動息」的自然規律,一片祥和寧靜,對照之下,應令詩人升起萬族有歸,嗟我獨無的懷鄉之慨;水深激激,其音清,有冷澀意,猿猴岸吟,其聲哀,含悲涼情。「迅風」二句由景及我,仍以物象寫心象:風中裳袂亂,即心內憂思擾擾,夕露濕衣襟,如心中悲緒之擴散蔓延。「獨夜」四句,由暮入夜,詩人既悲且獨,憂傷難寐,故披衣撫琴,無情之物感於有情之人,乃「為我發悲音」,排遣心中不平之鳴。全詩收束於無極的羈旅憂思,詩人巨大無際、綿綿不絕的哀痛,終究不得解脫。回首望,久滯荊蠻,歸鄉遙無期,向前瞻,羈旅無涯,未知止泊處,詩人孤立於時間之流中,前後皆茫茫一片,唯一擁有的,竟是當下此際之憂思悲愁。

 

從結構上看,〈七哀〉其二的主要脈絡為時間之推移:詩人羈旅途中一次由暮至夜的經驗。然而此一短暫的時光,卻被包夾在首尾四句「久滯淫」、「終無極」的悠悠歲月中,形成「無限片刻無限」的時間結構。其中首尾四句之時間皆未實指,讀者接收的,並非人為紀曆標誌的物理時間,即具體之年月日,而是詩人一己感受之心理時間,故僅云「久」、「無極」。此因去國懷鄉而拉長為近乎無盡的時間,詩人只用短短四句表出,相對地,中間描述由暮入夜,則以較大的篇幅鋪陳意象,極寫其情,令人彷彿感到時間推移之緩慢。這樣的作法,實際上同於〈七哀〉其一之寫婦人棄子,乃是選取最具代表性的至哀場面,見微知著,以展示整體亂世之大哀;詩人獨獨鋪敘一次從暮至夜的悲愁情境,即因這樣憂思難任的短暫時辰,在其「久滯淫」、「終無極」之時光中,實是不斷重複上演、無止無休的,則其愁之深、悲之永、憂思之無盡,當可想見。

 

回頭看〈七哀〉其一,詩人首先點出國亂背景,次言將去中國,再云出門所見,復聚焦寫棄子一事,終則登灞陵抒感慨。詩的發展隨詩人之視點移動,主要脈絡為空間的轉換。從「親戚對我悲」至「回首望長安」,場景數次轉換,予人匆促之感,相較於〈七哀〉其二時空上的無限滯留,〈七哀〉其一空間、時間的推移顯得十分快速。前人云其一乃「棄中國」,其二為「適荊蠻」,蓋即因不得不「棄」之無奈,而覺去國倉促,因不得不「適」之悲哀,故感羈旅無極。詩中對時空的體會,透露了詩人情感之所繫,終在故國――對於家園,詩人從未別過頭,始終仍在「回首望長安」。

 

附:〈七哀〉三首其一

西京亂無象,豺虎方遘患。復棄中國去,委身適荊蠻。親戚對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路有飢婦人,抱子棄草間。顧聞號泣聲,揮涕獨不還。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驅馬棄之去,不忍聽此言。南登灞陵岸,回首望長安。悟彼下泉人,喟然傷心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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