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書.阮籍傳》載:「(籍)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迹所窮,輒慟哭而反。」我以為,「途窮而哭」的故事,完全可作為阮籍整體生命的一種象徵。此處可注意者,首先是阮籍之出行,乃孤身一人,沒有同伴;次為他「不由徑路」,隨意地駕車,未循特定路徑,也沒有目的地;三則當途窮路盡,他只能慟哭著回返起點,這趟漫遊,沒有結果;最後,此一「出發―漫遊―途窮―回歸」的行為歷程,在阮籍的生命中並非僅出現一次,而是經常如此、不斷地重複。我們可以怎麼解讀呢?
屈原〈離騷〉云:「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佇乎吾將反。回朕車以復路兮,及行迷之未遠。」往後的中國文學中,「道路」屢屢作為一種人生的譬喻,歷史書寫亦史亦文,將《晉書.阮籍傳》「途窮而哭」的記載,視為史家/文人對阮籍生命之象徵,實無不可。那麼,阮籍於黑暗的局勢中,既堅決守志,又必須全身保族,在內外交煎的壓迫下,「率意獨駕,不由徑路」,當其出走時,是否懷抱著一絲希望,期盼能夠無意間遭遇、發覺一條「活路」,讓生命不再如此痛苦?世路難行,他也考慮過出世之路:「驅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漁父知世患,乘流泛輕舟」,或「乃悟羨門子,噭噭今自嗤」、「願登太華山,上與松子遊」,隱逸也好,求仙也罷,都不失為可供選擇的解脫之途,但阮籍終究沒有走上任何一條,只「慟哭而反」。
最痛苦的該是從出發到回歸之間,那「車迹所窮」的當下。以象徵的角度看,我們不妨將此處之「窮」,解為因心靈不能前行而「窮」,而非實際道路已然斷絕之「窮」。阮籍由原點離開,表面上漫無目的,實則希望尋找一條新的生存之道。儘管與原點的距離漸遠,其心仍反向地牽繫著出發之所,兩者間拉出一條長線,走得愈遠,線愈長,拉力也愈大。終於在某個時刻,阮籍停下,顧盼猶疑,佇立沉思――折返,或者前行?回歸壓迫的現實人間,或者前往逍遙的世外桃源?這一刻,彷彿〈離騷〉結尾的再現:「陟陞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僕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屈原最後的凝眸,令他在去留之間徘徊掙扎。百代之下,阮籍將如何抉擇?
我們早已知道答案。
其心或亦嚮慕逍遙長生,希望自困窘的處境中解脫,卻不忍放下現實的重擔,拋棄家庭與族人。如此一來,即使走得再遠,阮籍怎能不回車?其路之窮,一則出於時局,令他不得濟世,一則出於倫理,使他不願避世。途窮,對阮籍而言,實乃必然之結局。
當屈原因「悔相道之不察」而「回朕車以復路」,乃慶幸自己「及行迷之未遠」,以安慰且欣悅的心情,復歸其美好的生命原點;阮籍回車,卻是不得不返回絕望的人間,繼續其守志全身的無言抗爭,做一株被嚴霜壟罩的野草、一隻悲鳴北林的朔鳥。這樣一再出走,又一再回歸的歷程,實表現了亂世中人無所遁逃於天地的悲涼無奈。
孤立於生命荒野上的阮籍,不能不哭,但當其身處人間社會,卻「喜怒不形於色」、「口不臧否人物」,以保全自我與家族。輕蔑禮教、任誕不羈的姿態背後,壓抑著深沈鬱結的悲哀。「母喪吐血」一事,即可視為阮籍扭曲生命的寫照――外表看似雲淡風輕、漫不在乎,實則必須「吐血數升」,方能抒發內心的巨大悲痛。其生命之糾結,一至於此!阮籍之詩,正是其途窮之淚、傷逝之血,噴薄漫溢,汩汩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