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世紀〉:「人與人之間╱一是生離╱一是死別╱並無第三種結局」。

離別,乃生命與生命間必然的結尾。生離或可避免,死別,卻是無從逃脫的絕對。死生流轉既為不變的真理,自是文學中永恆的主題。與親愛之人永訣,尤易引發作者之情思而形諸筆端。在所有的「關係」之中,父母與子女,當是最為親近、不可分割的。本文所欲分析探討的現代詩〈野餐――給父親〉,即是作者夏宇從子女的角度,將自身對於父親過世一事的感受發之於詩,其中蘊含的,既是作者個人生命的「殊相」,卻也相當程度地寫出了每一個讀者足以體會、獲得啟發的「共相」――因為無論成不成父母,能夠讀到這首詩的,皆為人子。下面,就讓我們一起閱讀夏宇〈野餐――給父親〉:

 

父親在刮鬍子

唇角已經發黑了

我不忍心提醒他

他已經死了

 

整夜我們聽巴哈守靈

他最愛的巴哈

 

此段特以楷體行之,與其後的部分略作區隔,如詩前之「序」,點出詩作的基本背景,是極簡的提要。「刮鬍子」或許指涉人死後大體的整理,弔詭的是此處以「父親」為主詞,彷彿是他仍活著、能親自刮鬍子,帶有想像的特質。值得注意的是,本詩旨在寫父親的喪禮,數次提及父親,然而「父親」一詞只出現在詩歌首句,此後絕大多數以第三人稱的「他」字代稱父親。而「不忍心」則表露詩人的主觀情感,符合詩中不忍、不願、不能提起的「死亡」。守靈整夜而獨聽巴哈,乃是因為巴哈是父親的「最愛」:放巴哈之曲(死者的最愛),為了撫慰死者;聽巴哈之曲,表達詩人對父親的無限思念。

此處提及之「想像的(雖死猶生的)父親」、「死亡」、「不忍」與「思念」,貫穿全詩,為之定調,是詩的前奏,也預示著詩人心靈的方向。

 

我們送他去多風的高地

行進一個乾燥繁瑣的禮儀

給他寬邊的帽子,檜木手杖

給自己麻布的衣裳

組成整齊的隊伍

送他去多風的高地野餐

 

父親要前往的地方,多風而高,窒礙且危險,這樣的形容令人易與死亡做出聯結。而生者為死者進行的禮儀,是「乾燥」的,對詩人來說,似乎不具意義,與此段文字整體的表現――冷靜、平順、沒有太多溫度和情緒――頗為一致。

作為詩題的「野餐」一語在此正式出現。「送他去多風的高地」是為了「野餐」,此處「野餐」可能指涉具體的「葬禮(出殯)」,亦指涉喪葬禮儀背後更大的意義:從生過渡到死。詩人何以用「野餐」象徵此一過程呢?我們以為,一般意義的「野餐」,其內涵可能包括:

1.外出:必須到一般用餐地點以外的地方,而且須是開闊的空間(所謂「野」)。

2.非日常、非一般性的活動:平常日人們不會野餐,通常是特殊的時刻才有此舉。

3.有同伴、非單獨進行的:或者與家人,或者和友人,總之多不會是一個人去野餐。

4.情感基調是愉悅的。

如此看來,除了第四點以外,「出殯」與「野餐」的特質實頗為相似。那麼,詩人為何用情感基調悖反的「野餐」指涉「喪禮」及其背後的「死亡」呢?待全詩讀完後,或許可以得到可能的解答。

 

送他去一個不毛的高地野餐

引聚一堆火,燒起薄薄的大悲咒

我試著告訴他、取悅他

「那並不是最壞的,」「回歸大寂

大滅,」無掛礙故

無有恐怖

 

「高地」第三次出現,並被形容為「不毛」,象徵其地――具體的「墓地」與想像的「死後世界」――之荒涼無人煙。聚火所燒之大悲咒,用「薄薄的」加以描述,與前段「乾燥繁瑣的禮儀」相似,皆表示這類外在的、制式的、宗教性的儀節,在詩人看來,實際上並不能真正地撫慰生者與死者,沒有溫度、厚度和重量。因此,為安撫死者,詩人唯有親自對父親說話,展開全詩的主軸:父女對話。

對話的主題是「生死」,詩人企圖安撫、「取悅」父親:死亡並不可怕,「不是最壞的」,反而是「無掛礙故,無有恐怖」之「大寂大滅」的安穩境界。反諷之處在於,詩人用以說服父親的,皆是佛家語:「無掛礙故,無有恐怖」出自《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寂滅」則指度脫生死,進入寂靜無為之境地,兩者同為先前被詩人形容為「薄薄的」、無力的大悲咒之類。由此我們看見,詩人雖欲「取悅」父親,所引用者卻是連自己都無法說服的宗教說詞(可歸入下一節的「說謊」),此正表現出詩人面對父親之死亡,自身的無力。

 

他馴良而且聽話

他病了太久,像破舊的傘

勉強撐著

滴著水

「生命無非是苦。」

我說謊。我24歲。

他應該比我懂,但是,

比呼吸更微弱,彷彿

我聽見他說

「我懂,可是我怕。」

 

「馴良而且聽話」,似乎不是一般傳統東方「父親」角色給人的印象,但在詩人的想像活動(即此詩)中,卻是如此。因為「他病了太久」,那樣衰弱。這裡詩人以「傘」象徵父親,值得玩味。「傘」作為意象,如何與「父親」聯結?我們想到的是,在傳統東方家庭中,父親乃一家之主,擔負了支撐全家,為家人提供庇蔭、抵擋危險的責任,正像是一把傘直挺挺地撐著,為人擋風遮雨、阻隔威脅,如烈陽、風雨的不便、不適甚至可能引發的意外、病症等等。如今這把傘年久破舊,勉強支撐,滴著水,已失去一把傘應有的功能,卻猶想撐持著,然而只是益加凸顯出它的破敗,亦同於久病的父親,即使仍想扮演原先的角色,也力有未逮了。

面對這樣的父親,詩人安慰道:「生命無非是苦。」此亦佛家觀念,生存世間只是無盡的苦楚,唯有涅槃才能得到解脫。然而此語和前節之言無異,皆是太過薄弱的說詞,難起撫慰作用――詩人甚至隨即推翻自己的話,承認「我說謊」。且實際上詩人認為,相對於二十四歲、尚未明瞭生命全貌的自己,年長的父親應該要更懂得「生死」是怎麼一回事(「他應該比我懂」),然而,詩人卻聽見父親說:「我懂,可是我怕。」理解一件事,不代表必定能接受它。「理解」不等於「接受」,因此父親儘管「懂」,仍然會感到「怕」。「比呼吸更微弱」的語調,一方面因老病的衰弱,一方面應也源於對死亡的恐懼吧!

 

微弱,如眼簾的

啟合。我用美學的字眼

說到它,宇宙中最神秘的一部份

詩裡面唯一的主題……

…………………………

「現在,你能不能想起來

7歲的時候,我要你

給我買一套降落傘?」

 

相應於父親口吻的微弱,詩人用更微弱的語調(輕如「眼簾的啟合」,小心翼翼,彷彿再多一分力,就會壓碎什麼、讓某些東西傾瀉而出),試圖談論「生死」:生命是「宇宙中最神秘的一部份」,無數哲學家、科學家致力於此,不斷探問生命從何而來?死後又去向何方?尤其死亡乃全然的未知,生存於現實世界中的人,沒有任何一個「了解」死亡(死是什麼感覺、死後會是什麼樣子?……),是謂「最神秘的一部分」;生命也是「詩裡面唯一的主題」,因為文學的本質在於「探索存在的意義」,而「存在」必不離「死亡」,生死為一體之兩面,故可謂是詩中「唯一的主題」。

就在詩人以「美學的字眼」快速逼近對話的主題「生死」時,詩句卻戛然中止,取而代之的是長長的靜默,接著出口的,已是另一件事:童年的回憶。此處我們看到詩人猛地滑開,那幾乎要脫口但不忍、不願也不能提及的「死亡」一詞,其實一直籠罩著詩人的心,揮之不去。而從「生死」主題跳躍至童年回憶,或許是因面對現今「已經死了」的父親,反向想起了童年時仍身體健朗、能護佑家人的父親形象,一如「降落傘」意象所代表的「飛翔」、「保護」與「安全」,陪著自己經歷成長過程中的風風雨雨,保證「平安」落地。

 

我總是離題太遠

而且忘了回來

他等著,等很久

他說:「我怕。」

我不能同行

我委婉的解釋

他躺著,不再說話

他懂

 

他以前不懂,當我第一次

拒絕的時候,13

因為急速發育而靦腆

自卑,遠遠的,落在後面

我們去買書。

一個孤僻的女兒

愛好藝術……

 

繞開「生死」,故云「離題太遠」,甚至「忘了回來」,因不知該如何重啟對話。而父親仍然「等著,等很久」,且再次重複:「我怕。」詩人終究無法安撫父親對死亡的恐懼,只能以「我不能同行」作為最後的回答。父親的反應是「躺著,不再說話」。詩人認為父親「懂」――懂得「生死」,懂得「生死殊途」,從此父女兩人不能「同行」。

由父親如今的「懂」,詩人的心靈跳接回十三歲,憶起父親當時的「不懂」:為何女兒「拒絕」與自己同行?身為女兒的詩人是「懂」的:因為進入青春期「急速發育而靦腆自卑」,故不願和父親並肩而行――但詩人沒有表達,或者,不知如何表達。於是,明明是「我們」父女同去買書,女兒卻「遠遠的落在後面」,刻意與父親保持距離,不願同行。然而這樣一個「孤僻的女兒」,與愛聽巴哈的父親,明明同樣地「愛好藝術」,因此才會一起「去買書」。與生俱來、不可改易的血脈相連,令拒絕同行此一行為,更顯彆扭。

至此,「距離」這個概念被凸顯出來了。

詩人與父親之間的距離,在七歲時是緊密的:童年的孩子天真、單純,可與父母無話不談,自然地說出心中夢想、提出要求。且從人稱看,詩中唯二用「你」指稱父親,即出現於說到七歲的回憶。相對於「我他」(間接),「我你」(直接)的距離顯然是較靠近的。而這樣親密的關係,因十三歲那第一次的「拒絕」而斷裂,詩人不再表露心事,拉遠了與父親的距離,兩人不再「同行」。直到父親過世,二十四歲的詩人面對親人的死亡,提筆以詩思索這段關係,是此生父女距離的總結。

因此,回頭重讀,詩人用「我他」的人稱關係敘述客觀儀式之進行,語調平靜,彷彿不帶情感。詩的開頭,已表現出「現在」二十四歲的詩人與父親的距離,實際上是疏遠的。直到「我試著告訴他、取悅他」,展開對話,才表現出詩人企圖拉近二人間的距離。但從第一句話開始,詩人就「說謊」了。謊言儘管勝於冷漠――至少有形式上的溝通,然而說話者之間的距離終究有隔,還未是真正緊密無間、觸及心靈的對話(所以起不到安慰作用)。唯有來到關於七歲回憶的話語,人稱「我你」的出場、童年親密關係的再現,方是詩中父女間距離最靠近的時刻。

殘酷的是,在最接近之後,詩人發覺自己「總是離題太遠╱而且忘了回來」。離得太遠的這個「題」,前述就文本脈絡言,是「生死」的主題。但再次重讀,不妨將此「題」理解為父女間「心」的距離,對詩人而言,即父親的心。正是在過往美好關係的回溯中,反而令詩人強烈意識到「現在」與父親的距離,已然離得太遠,且這份疏離自青春期開始後,就一直沒有「回來」――如今想拉近距離,想「同行」、回返過去的親密狀態,卻已然生死兩隔了。但對於「總是離題太遠」、「拒絕」同行、「忘了回來」的女兒,父親卻曾經一直「等著,等很久」,盼望女兒有一天會願意回頭,重啟對話,修補關係,消弭距離。

然而,現在的詩人只能說「我不能同行」。因為如今阻隔在父女間的「距離」,已與過去不同,是更為遙遠、無以跨越的生與死之距離。如今父親只能「躺著,不再說話」,詩人亦再無機會與父親對話了。由此,詩人想到:懂得――或者說不得不懂――生死殊途「無法」同行的父親,卻從未明白生前女兒第一次的「拒絕」(知其可而不為)同行。因為,身為女兒的詩人,不曾表達、解釋當時的心情(「因為急速發育而靦腆╱自卑」),終使疏遠的距離,一直持續。

於是,我們看到詩人心靈的脈絡:從如今的疏遠,到試圖對話,從說謊到親密關係的回憶,是「現在過去」,父女距離由遠至近;又因童年回憶而意識到眼前的藩籬,再進一步溯源,返回疏遠的起點十三歲,是「過去現在過去」,父女距離由近而遠。

從那個疏離的起點開始,詩人「離題太遠」的狀態未曾間斷,一逕持續到當下此在。這就是為什麼詩人直白的心靈活動在此中斷,下接儀式敘述的原因:那第一次的拒絕,乃詩人與父親「距離」之轉關,像那個句號,上一行猶是「我們――詩中數個「我們」的用詞中,唯一一次包含父親在內的「我們」,下一行,竟已成「一個孤僻的女兒」。拒絕以前,父女同行,親密無間;拒絕之後,女兒遠遠地落在後面、忘了回來,父親等著、等很久,而兩人的距離,再也沒能拉近,一直持續到死亡介入、生死殊途的終點。此處「拒絕」一詞,實下得極重、極痛,飽含詩人無可弭平的懊悔:因為十一年的光陰裡,未曾試圖改變、挽回心的距離,起點竟罔顧時間流逝,直接成了終點。

回憶著造成多年來疏遠距離的起始點,太過刺痛,詩人狼狽地由內心逃開,轉向外在:

 

參加的人都領了一條白手帕

回來

除了他。孤獨地

留下他

刮好鬍子

不再說話

 

繼續一場無聲的

永遠的野餐

 

就形式來看,同為儀式書寫,相對開啟對話的前一節,一句子長、語調平穩,一句子短、節奏急促。正因為經過前詩的對話與思索,令詩人的情感強烈地起伏波動,故至此詩句變得短音促節,如同人在情緒悲傷時說話,因激動哽咽而斷續、短促一般。

送父親去「野餐」的人「都」將回來,除了被「孤獨地」留下的父親。這「群」與「獨」之分,便是「生」與「死」之別。而前詩「我」面對「等著,等很久」的父親,總是「忘了回來」,此時「領了一條白手帕╱回來」的人,亦包括「我」在內――過往「總是離題」的詩人,終究「回來」了,然而父親卻必須長留「不毛的」野地,再也回不來了。「孤獨」的,不單只有「被留下」的父親,詩人又何嘗不然?身為女兒的萬般不捨之情,在此溢於言表。更且這彼此斷絕的「孤獨」,並非始於此刻,早自父親生前、女兒十三歲的那第一次「拒絕」起,他便已「被留下」,無法與女兒同行了。

「刮好鬍子」呼應詩序的「父親在刮鬍子」,從進行式到完成式,由出門(送葬)前的準備,發展至行程(儀式)的結尾,宣告一切皆已塵埃落定,不可變改。「不再說話」重複出現,承接前詩並下啟「無聲」,亦是父親的客觀狀態:不能夠再與生者對話了。

全詩收束在「不再說話」的父親,「孤獨地」「繼續一場無聲的╱永遠的野餐」,彷彿這個狀態是一沒有終點、永恆的現在進行式,如同對詩人而言,與父親的距離因生死兩隔,再無挽回的可能,十三歲以來拒絕對話的疏遠關係、彼此的孤獨狀態,只有「永遠的」、「無聲的」持續下去。詩的結尾,亦正是詩人與父親之間「距離」的結局。

最後,我們可以試著討論詩的標題「野餐――給父親」。

前文所述關於「野餐」的象徵意義,惟「愉悅的情感基調」一點,尚未獲得解釋。而今讀完全詩,我們看到除了詩序一句「他已經死了」,唯一一次正面提及「死亡」以外,儘管詩中處處充滿對死亡的暗示,卻再無出現「死」字。此與詩中「我」始終不願正面談論「生死」的態度一致,表示詩人對「死亡」話題的迴避。亦如詩中除首句「父親在刮鬍子」外,皆以「他」稱父親,刻意地抽離,保持一段旁觀的距離,閃躲著,不願凝視已故的父親,與那「生死」之主題。這麼看來,以「野餐」一詞具備的愉悅情感基調隱喻「死亡」,應是詩人有意淡化、轉化「死亡」引起的負面情緒,近於一種壓抑或逃避。然而,刻意迴避正凸顯了詩人的不能逃避,亦即其心中對父親過世的無限在意。這份「在意」應不只是純粹的不捨、思念而已,就詩之內容看,或包含著更複雜的感情。此即牽涉到詩之副標題「給父親」的意義。

相對於面向亡者的獨白,如聞一多〈也許〉、黃春明〈國峻不回來吃飯〉及陳義芝〈焚燬的家書〉,〈野餐〉與此三詩極大的不同在於詩中「人稱」的使用。前三者皆為「我你」關係,是詩人「我」面向亡者「你」,訴說心事;〈野餐〉卻以「我他」的關係,表現詩人「我」與亡者「他」之距離。前三詩無疑是抒情,〈野餐〉相較之下卻近於敘事。事實上,若非副標題「給父親」的存在,恐怕讀者不會將〈野餐〉視為詩人獻給已故父親的作品。然而這樣一首並非直接面對亡者的詩,卻明確標示是為了「給父親」。那麼,讀者不禁好奇:詩人作此詩所欲傳達給父親的,究竟是什麼?

前面談到,〈野餐〉詩的內容頗近敘事,原因即詩之主軸為父女對話,形成情節。但詩中的對話,實是在詩人的心靈中進行,乃一場「想像的」溝通。談話的對象父親,亦非「真實」的父親,而是詩人心中「想像的」父親。此言「想像的父親」,並非指詩中所有的父親形象皆為「虛構」,而應理解為「詩人心中、詩中出現的」這個父親,亦即揉雜了詩人主觀詮釋後的形象。而此一主觀詮釋亦必奠基於現實中「真實」的父親,故非全然虛構。「想像的父親」既活動於詩中,即詩人心中,因此必帶有強烈的詩人自身之色彩。更進一步說,詩中與「我」對話的父親,實亦詩人內心的一部份。「我」與「父親」之對話,根本上即詩人自己內心的對話和思索之具體展現。

從內在交談的角度看,詩中「父親」的種種反應,某種程度上也是詩人內心情感的反映。父親的「懂」,是詩人想像他懂,甚至希望他懂、自己也能「懂」;父親說「怕」,乃詩人想像他怕,且反映自身對死亡的「怕」;父親「不懂」,或應是詩人認定他不懂,實為詩人責備自己「不曾讓他懂」;父親「不再說話」,因為詩人內心的「我」說服不了「父親」面對恐懼,實即詩人自身無法接受至親的死亡,莫可奈何,只能靜默。

亦即,詩中一方面以「我」與「父親」的互動,呈現出詩人對父女之間距離的意識;一方面透過「我」與「父親」的反應,表達詩人內心的情緒。兩者最終皆歸返詩人自身,故詩看似敘事,實則仍是抒情,或可說「藉敘事以抒情」,一種比興、寓言的手法。那麼,詩所表達的情感,便應是詩人欲「給父親」的內容吧!

綜觀全詩,在哀傷、思念、不捨這類面對親友亡故時,人所共有的基本情感之上,更交織著一份遺憾悔恨的悲慨:多年來,沒有改變不再與父親「同行」的現狀,沒有向父親解釋當初青春期的彆扭心情,沒有「回來」,與等了很久、始終「不懂」的父親重新對話。豈知一旦「忘了回來」,就再也回不去了。當詩中兩度描述父親「不再說話」,實是詩人告訴自己(錐心地、帶有深深的自責意味地):已經來不及了……。

正是透過具體展現內心的活動,不善直接表達情感的詩人,迂迴而深刻地將這些情緒與思索傳遞給已然離開的父親,和身為人子的每一位讀者:對詩人的父親來說,〈野餐〉是一封遲來的道歉信,寄寓著女兒多年的憾恨,以及在最後試圖重啟對話的努力;而對一般讀者來說,此詩無疑是一種提醒,提醒我們把握與愛你的和你愛的人相處之每一刻,因為生者終會成為死者,生死殊途的距離將不可改變,惟眼前的關係,仍有升溫的希望。珍惜當下,能同行時且同行,若輕易「拒絕」,換來的重量往往令人難以承受。

因為,如果「忘了回來」,極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因為,除了生離與死別,「並無第三種結局」。

 

 

(為求整體的觀照,再附錄全詩於後)

 

〈野餐――給父親〉

 

父親在刮鬍子

唇角已經發黑了

我不忍心提醒他

他已經死了

 

整夜我們聽巴哈守靈

他最愛的巴哈

 

我們送他去多風的高地

行進一個乾燥繁瑣的禮儀

給他寬邊的帽子,檜木手杖

給自己麻布的衣裳

組成整齊的隊伍

送他去多風的高地野餐

 

送他去一個不毛的高地野餐

引聚一堆火,燒起薄薄的大悲咒

我試著告訴他、取悅他

「那並不是最壞的,」「回歸大寂

大滅,」無掛礙故

無有恐怖

 

他馴良而且聽話

他病了太久,像破舊的傘

勉強撐著

滴著水

「生命無非是苦。」

我說謊。我24歲。

他應該比我懂,但是,

比呼吸更微弱,彷彿

我聽見他說

「我懂,可是我怕。」

 

微弱,如眼簾的

啟合。我用美學的字眼

說到它,宇宙中最神秘的一部份

詩裡面唯一的主題……

…………………………

「現在,你能不能想起來

7歲的時候,我要你

給我買一套降落傘?」

 

我總是離題太遠

而且忘了回來

他等著,等很久

他說:「我怕。」

我不能同行

我委婉的解釋

他躺著,不再說話

他懂

 

他以前不懂,當我第一次

拒絕的時候,13

因為急速發育而靦腆

自卑,遠遠的,落在後面

我們去買書。

一個孤僻的女兒

愛好藝術……

 

參加的人都領了一條白手帕

回來

除了他。孤獨地

留下他

刮好鬍子

不再說話

 

繼續一場無聲的

永遠的野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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