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吳宇森電影——這裡指的是創作於港片最好的年代、影響力較大的幾部，從1986年《英雄本色》算起，終於1992年《辣手神探》——的共同特色，是粗大、直接，少有言外之意，絲毫無隔地透過快節奏的劇情、衝突的人物關係、熱鬧的暴力場面，以寄託他心中屬於男性的浪漫，去刻劃一份理想的、現實世界可能已然失落的江湖情義。
2.《英雄本色》是吳宇森奠定影史地位最重要的作品。比起日後的《喋血雙雄》、《辣手神探》，《英雄本色》就像片中張國榮飾演的宋子杰，雖已成熟但仍帶著幾分青春氣息。它的好在於其簡單、純粹，重點清晰，完全聚焦於「兄弟情」，包括有血緣的（宋家兄弟）和無血緣者（宋子豪與阿Mark）。這個主題也可說是吳宇森電影最鮮明的印記，而《英雄本色》將之表現得極為動人，沒有一點渣滓。這樣的純粹無法複製，無論是打著「英雄本色」標題狗尾續貂的第二集、第三集，或者往後更加成熟的作品《喋血雙雄》、《辣手神探》，即使場面浩大了，情節複雜化，角色更立體，也都沒辦法再現《英雄本色》的美感和力度。
3.在《英雄本色》從頭至尾的簡單直白中，狄龍飾演的宋子豪那句經典臺詞：「阿sir，我沒當大哥很久了！（http://ppt.cc/cLf2）」大概是少數值得玩味的部份。這句話表面的意思，當然是要表明改過自新的自己，早已不具備黑道大哥的身份了。但別忘記這句話是說給誰聽的——宋子杰與宋子豪乃親兄弟，前者一向視後者為最敬重的「大哥」，直到後者入獄。三年過去，如今宋子杰甚至拒絕宋子豪叫他一聲「阿杰」，而要宋子豪以更生人的身份稱他為「阿sir」。面對這樣的阿杰，「我沒當大哥很久了」一語，該飽含著多少自責愧疚、悲痛無奈的情緒。再延伸一些，這一層意思對當時也在場、由周潤發飾演的阿Mark，同樣適用：因為失去了親如手足的「豪哥」，原本意氣風發的「Mark哥」，才會淪落為被人使喚、地位低賤的打雜小弟；若不是為了替宋子豪報仇，孤身殺入楓林閣酒家，阿Mark不會右腳殘廢、沒了一切。對於阿Mark的付出，宋子豪就算打斷一雙腳也還不了；而對阿杰造成的傷痛，宋子豪亦自知絕難彌補。無論社會如何看待他，在心理層面，宋子豪全然是個罪人。過去的錯誤如影隨形，他唯一的希望，是通過踏實地作人，改過自新，追求每一個「更好的明天」——即電影的英文片名「A Better Tomorrow」。
「沒當大哥」是宋子豪揮之不去的痛，但也是他新生命的開端。經歷諸多事件，到了片尾碼頭駁火大戰，阿杰在宋子豪要為被襲身亡的阿Mark復仇、挺身而出時，終於喊了一聲「大哥」。電影最後一幕是他們兄弟的背影，一副手銬連繫著兩人的手。此時，手銬不再是司法的枷鎖，而成為兄弟情誼的具體象徵。他們並肩而行，走在同樣的正確的路上，一同面對警方的包圍（來自社會他者的眼光）。無論是幫助阿Mark完成最後心願，或者再次獲得阿杰的親情認同，宋子豪總算當回了「大哥」，繼續邁向一個更好的明天。
4.關於《喋血雙雄》，維基百科開宗明義地稱之為「吳宇森平生最完美的作品」（http://ppt.cc/gmOK）。我尊重此一看法，但認為其只在通往「完美」的路上，而尚未抵達。《喋血雙雄》確實比《英雄本色》成熟，探討的面向更寬廣，它是代表一個階段的里程碑，有其獨特的美感——這主要來自於電影的「雙雄」結構：一陰一陽、一正一邪、一剛一柔，一旦遭遇，便如太極變化，既相制、又互補。
剛的一方是李修賢飾演的警察李sir。雖然在行事上，周潤發扮演的殺手阿莊無疑也是個硬派，但他展現了更多的人格面向：沉著、幽默、優雅和溫柔。衝動、我行我素、憑直覺辦事的警察形象，奠定於《英雄本色》橫衝直撞的阿杰，而表現過於扁平；完成於《辣手神探》由周潤發飾演、亦莊亦諧的Tequila，豐滿立體、粗中有細，十足人味；《喋血雙雄》的李sir則介於兩者之間，單獨一人（沒與阿莊演出對手戲）的段落，這個角色有些無趣，唯當他「變身」為「細B」、和「蝦頭」互動時，才顯得立體一些，但仍未越出陽剛硬漢的框架。站在李sir的對立面，阿莊身為職業殺手，卻有著豐富的情感，舉手投足都能見出其包裹在風衣墨鏡下那顆柔軟的心；尤其表現於他對葉蒨文飾演的歌手Jennie的關懷上。
雙雄相遇，同樣下定決心就「一定要做到」的拚搏風格，同樣「簡單的事我不會做」的凜然傲骨，儘管立場不一，他們都在對方身上發現一部分自己，並且經過共患難後的彼此瞭解，將對方反向地拉近：阿莊令李sir變得柔軟，同時看清殘忍現實中黑白邊界的模糊；李sir則喚醒了阿莊最初的正義理想，讓徘徊於灰色地帶的阿莊更多地傾向光明。這樣縱向發展上從矛盾到和諧，橫向關係裡彼此影響、剛柔相濟的結構，造就《喋血雙雄》無可取代的美感特質、江湖情義。
5.另值得一提的是，相較李sir和阿莊，導演在朱江飾演的掮客四哥身上寄託了稍異於整部電影的主題，令這個角色幾乎自成一線，別具深度和血肉，集江湖新舊世代的衝突於一身，從背叛到贖罪的路走得步履蹣跚、血淚交逬，充滿了戲劇張力。四哥與阿莊，可說是《英雄本色》宋子豪與阿Mark之外，吳宇森電影中最精彩、最具代表性的黑道情義書寫。
6.〈淺醉一生〉（http://ppt.cc/Xdn5）是《喋血雙雄》的主題曲，由葉蒨文演唱，盧冠廷作曲、唐書琛填詞（這個詞曲作者組合，日後創作了《大話西遊》片尾曲〈一生所愛〉。「一生」似乎是詞人鍾愛的時間長度，一個完足的生命單位。一生一世，不在來生、不管前世，只是今生今世，就在此時此刻。情愛糾葛、美夢追尋、理想堅持，都要在這之內完成），旋律優美，詞境感人。歌詞表達一種追尋的情境，其終點是一個能使心靈不再漂泊流連的永恆的歸屬，而詞裡著墨最多的，在於追尋途中既企盼又充滿不確定的心情——歌詞以「淺醉」的狀態形容此一心理：淺醉，不完全清醒，亦非不省人事的大醉，而是有點醉、有點醒，徘徊於醒醉之間，如同追尋歸屬的希望既具體又縹緲，隨時可能實現，最終或許破滅，如夢似幻。這首歌是歌手Jennie的心聲，也是職業殺手阿莊的願望。
因為一場意外，被無辜牽連的Jennie失去了光明，她追尋的美夢，一是重新看見天空海闊，二是與阿莊在一起生活，即使得知那場意外的真相後，依然不改心意。故事最終她都沒能重見光明，但打從機場出聲警告、與阿莊一同離開後，我們知道她的愛已經認定了歸屬，她的心不再漂泊動盪。可惜Jennie心已安，外在現實卻仍然混亂，為救所愛，阿莊中槍身亡，她喪失了歸屬，幻夢終究只是海市蜃樓。曾有的一絲絲希望到頭來不免破滅，這樣生命的悲劇結尾，阿莊比Jennie更加慘烈。
退出江湖與照顧Jennie是阿莊的心願，而兩者都必須到達他們打算前往的異地才能完成，一個安和寧靜的世界，即為阿莊追尋的歸屬。然而，如他自己所說：「拿起容易放下難。」黑道與警方窮追不捨，要想離開，談何容易？電影的開頭和結尾，同將場景設置在教堂，儘管四哥問起時，阿莊只說「我享受它（教堂）靜」，但宗教空間超越凡俗社會的特異氛圍，應也是他嚮往的原因。我們若將教堂視為阿莊追尋的寧靜世界之象徵，那麼片尾整修中的教堂，被仇恨、暴力所損毀，聖母像在槍響之下應聲爆裂，不但是世俗性的殘酷鬥爭凌駕了宗教性的超越價值，更表明了阿莊心中的夢幻、期望的未來，終將在現實的烈火中僅剩一片斷壁殘垣。阿莊能做到的唯有從敵人槍下救出Jennie，退不出江湖，亦無法以餘生照顧她、彌補從前犯下的罪過。與《英雄本色》的宋子豪相同，阿莊也是個負疚的罪人（《辣手神探》的兩位男主角亦然），照顧Jennie、幫助她重見光明，除了愛，更有贖罪的目的（這或許亦為將結尾安排在專門供人告解的教堂的另一層意義）。這條救贖之路，他沒能走完，只在槍火中傷了雙目，彷彿得到「以眼還眼」的懲罰，卻也因此與Jennie錯身而過，連死在愛人懷中的最後一丁點幸福都沒有。
電影的結局，讓阿莊與Jennie從「淺醉」中徹底清醒，命運的無情教人直打冷顫，唯一的、最終的一點安慰，是李sir代表有情眾生（觀眾）流下熱淚、將子彈嵌入反派體內。「即使希望似夢幻／人漸醉在夢裡海市蜃樓／讓我編織海市蜃樓／一天一天淺醉過一生」，淺醉於希望中，實為大多數人的生命狀態，一日不放棄，便一天有力量，「即使期望多飄渺／期望已能令我跨進未來」。追尋一個更好的明天，《英雄本色》結尾時，宋家兄弟仍在路上；《喋血雙雄》裡，阿莊跌入失敗的深淵；最後，來到了《辣手神探》……。
7.從《英雄本色》、《喋血雙雄》到《辣手神探》，我認為可看作一脈相承的江湖「三部曲」。這麼說是著眼於三部電影中劇情架構、故事母題與人物原型的繼承和發展關係：黑白兩道、新舊價值、情理衝突、善惡邊界，以及大佬、殺手、警察。儘管三片各自的焦點不同，但都未越出這些範圍。
黑白兩道在社會角色和價值立場的矛盾，建構出故事的基本框架，也是推動情節的重要力量。黑道裡講究人情道義的老一輩，與只求利益、罔顧其他的新一代之間，勢力的互動消長，以及白道中人面對心中正義與法理制度的衝突時，如何抉擇，在在指向終極的倫理問題，是非善惡的分明與混融、界線和交集。
大佬、殺手、警察，三部電影的主要角色由這三種身份組成。以第一主角為例，《英雄本色》是大佬，《喋血雙雄》為殺手，《辣手神探》則是警察。無論黑道白道，或者由黑而白，他們都站在人情道義這一邊，走自己認為正確的路。面對巨大且奸詐的邪惡反派，往往顧不得法制系統要求的文明理性，因此便進入到一個灰色地帶。電影透過人物表現了某種傾向，但並不給予解答；更重要的是拋出問題，留給觀眾思考與抉擇的空間。
8. 「這個世界變了。我和你都不適合在這個江湖，因為我們太念舊。」阿莊對四哥說。
地下社會中兩種價值的此消彼長，是三部電影共有的一條脈絡；並且重情講義的一端，主要都寄託在老一代江湖人物身上，而與信仰利益當先的新一輩黑道大佬勢成水火——三個故事的反派清一色由後者擔任。《英雄本色》中，宋子豪與阿Mark受到李子雄飾演的阿成出賣、羞辱；《喋血雙雄》的阿莊、四哥被成奎安扮演的汪海利用之後，兔死狗烹，趕盡殺絕；關海山飾演的海叔，在《辣手神探》中遭到黃秋生扮演的尊尼偷襲，被迫死於最看重的心腹手裡。宋子豪活了下來，阿Mark中槍而亡，阿莊、四哥在電影結尾慘死，海叔於故事不到一半處便被殺害。相對於老江湖愈來愈無力、退場時間愈來愈早，反派引發的混亂、造成的傷亡隨電影的後出而漸增，從個位數三、五人躍至整間醫院及大批員警。
就這條脈絡的變化加以觀察，儘管反派最後皆不得善終，但由《英雄本色》到《辣手神探》，江湖的情勢愈顯悲觀、正義的代價愈見慘痛。阿成、汪海尚有會做些門面功夫，看在宋子豪、阿Mark、四哥是前輩的份上，賞點薄面；到了尊尼，便大剌剌地將對手斬草除根，年紀、輩份，絲毫不影響他的手段。我們透過《喋血雙雄》中阿莊與四哥的對話，重複地見證一個時代、一種價值的逝去：「我和你再不適合在這個江湖了……。」爭權力、算利益的國度裡，容不下念舊情、講義氣的男兒漢。他們只能一一離去，或隱姓埋名，或戴上手銬，或者，成為屍體。
9.人情與法理的衝突，加上與此息息相關的兵、賊身份問題，塑造了三部電影中警察角色的內在張力。《英雄本色》的阿杰堅持站在法律的立場，不留任何情面，尤其針對他那有著黑幫背景的親大哥宋子豪。阿杰並非無情之人，三年前他對大哥的敬愛多深，三年後，他的怨憤只會更深。這一往無回的恨意成了他執法的助力，並使其恪守規章制度，從不踰矩。然而在最後一刻，當殺了阿Mark的阿成企圖向警方自首以保住小命，阿杰主動地將手槍遞給子彈用罄的宋子豪，默默轉過身去。這個轉身，代表他暫時放下了社會角色，將一直以來奉守的警例、法條擱到一旁，面向人情。
阿杰最後的轉身，是在碼頭混戰中經由阿Mark的犧牲、大哥的決意和阿成的奸滑所逼發出來；而《喋血雙雄》中，李sir結局那一槍，卻醞釀了整部電影的時間，才終於令他扣下扳機。情理衝突是李sir這個角色的核心：他相信正義，但別人——司法部門、社會群眾——不相信他。顯然他的正義與白紙黑字的法律條文有些差異。因為一場護衛行動，他遇上了充滿人性、感情豐富的殺手阿莊，連帶地引出兵與賊的身份問題：身為警察，李sir必須保護曾江飾演的曾爺口中根本不值得保護的雜碎汪東源，而阿莊儘管並非出於己意，但終究處決了汪東源，並在槍戰裡拯救一名小女孩、冒著被逮捕的風險送她到醫院。相較一個外於法律的殺手，體制內的李sir幾乎毫無力量，只能當個追趕不及的旁觀者。然則，誰是執行正義的兵？誰是同流合污的賊？電影透過一段來回於坐在同一位置的阿莊和李sir的剪接（http://ppt.cc/-o1K，2:04～2:19），象徵兩人模糊的身份關係。李sir瞭解阿莊，因為他完全能體會在重重障礙裡追求理想、身不由己的心情，法制系統和黑道秩序，此時無甚區別，都是衝不破的網羅、逃不開的命運。槍林彈雨的教堂中，李sir將阿莊認定為認識很久的朋友，當這個知己慘死在汪海手下，即使汪海已棄械投降、即使面對大批員警——司法的象徵——的目光，李sir仍然義無反顧地扣下了扳機。經由這一幕彷彿《英雄本色》結尾的再現，我們知道李sir在人情與法理間作出了選擇；然而，此一越出法制的舉動，是否會令他失去兵的身份、被判定為私人制裁的賊呢？
無論片刻間的轉向，或經過了漫長的矛盾猶疑，阿杰和李sir的困難抉擇，來到《辣手神探》Tequila這裡已不再成問題。人情與法理可能的衝突，並不困擾著Tequila。何為正義、怎樣執行，他自有一套標準，而且十分篤定、絕對堅持，因此頂撞上司、不按程序和獨闖虎穴乃是家常便飯。但正因「我自行我道」，對於黑白自有判準、各具手段，「誰是兵，誰是賊」的問題，令Tequila最在乎、亦最困惑——他曾為此失去友人、誤殺同伴，追求正義之外，更攸關寶貴的生命。這是《辣手神探》延續《喋血雙雄》而來，又加以發展的主題。不過，兵賊身份的混淆沒有擾亂Tequila太久，藉由導演吳宇森現身說法，片中的智慧老人胡sir指著「上面那位」，強調一種基於人情道義、而非黑白立場的更高的信念：《喋血雙雄》教堂裡被暴力炸裂的超越價值，無論是否稱其為「神」，在此復活、回歸人間。憑著這樣的理念，Tequila拯救朋友、對抗邪惡，終於開創一個《英雄本色》以來、最皆大歡喜的結局。
三部電影的警察角色，都試圖追求黑白分明，然而現實永遠充滿灰色。在這樣的迷霧中如何判斷、如何抉擇，如何與外在和內在的矛盾相處，是他們共同面對的難題。最終，所有難題全集中到了一個角色身上——梁朝偉飾演的臥底阿浪。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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